死亡。
心臟停止跳動、大腦停止活動,或者靈魂消失,重新進入輪迴。
關於死亡的定義眾說紛紜,而他認為活著的證明是記憶。
記憶造就一個人的人格、保存著一個人的過去。
如果記憶不再保留於腦海的話,代表人格與過去被抹消了吧。
就算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還有人記著自己,但卻不認識那個人,不記得過去的一切,就好像從未發生。然後性格開始重新塑造,成為與失去記憶前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這個時候,過去的那個自己就已經死了。
對。按這個邏輯來說,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只是他仍然活著,只有一點點。
「羅亞」這個名字,偶然的沒有被遺忘。
僅僅只有名字,聯繫著未知的過去與現在。
在所能擁有最遙遠的記憶裡,開頭是一個村莊......大概是村莊吧。
西落的夕陽把大地染成紅色,但少年身上的顏色比夕陽更加鮮明。
雙手沾滿了紅色,黏稠的液體,有的地方已經開始凝固。不只是雙手,身上也是、臉上也是,滿滿的紅色液體,匯聚,然後滴落。
滴落地面。
放眼望去,一地全部都是鮮紅,彷彿是不存在其他顏色的世界。
木頭製做的房子支離破碎,廢墟上燃燒著即將熄滅的火焰,明與暗,星星點點,雜著黑煙。躺在少年身旁的中年男子面目猙獰,一半的身體已經不見。
恐懼......
不斷噴湧而出的恐懼,如同纏繞在心中的蛇,幾乎讓少年窒息。
地上躺滿了斷肢殘臂的男男女女,老人和小孩。
死的,全部都死了。
只有自己,還活著。
突然之間鼻頭一酸,想哭,但雙眼卻沒有東西能夠落下。
要怎麼樣,才能夠哭泣呢?
不知道,沒有記憶。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彷彿失去了全部一般的徬徨失措。想要說些什麼,卻只能笨拙地發出奇怪的聲音,沙啞乾燥。
熟悉卻又陌生的面龐,扭曲歪斜,還有其他顏色,旋轉著,暈眩。
恐懼......
不知道。
不記得。
沒有,什麼記憶都沒有。空的。
旋轉著,扭曲。
死掉的人臉一個個在夕陽下凝視自己,傳來巨大的恐懼、哀怨。
......是我嗎......是我,做了什麼?
不遠處的地方,一個腰部被殘忍撕扯成碎片的少女躺在那裏,頸部有一道顯眼的傷口,血已經開始凝固。
好痛,不知道為什麼,好痛......
胸口感道難以言喻的疼痛,好像已經遺失的什麼東西藏在那裏,想要把少年的心臟硬生生扯出體內。
少女手上握著一張紙,沾著一點血。
打開我吧,那裡藏著你的全部。
紙彷彿這樣說著,如引誘少年的蛇。
走上前,掰開少女已經僵硬冰冷的的手掌,打開那摺疊成方形的紙。
粉彩拙劣的畫著一個淡金色長髮的女孩與黑髮黑眼的男孩,手牽著手,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沾染著血勉強看得清墨跡,上面寫著幾個字。
「十六歲生日快樂,羅亞。」
大概,是某個叫做羅亞,令少女珍視的存在吧。
這裡的人都留有金色或者棕色的頭髮,就算被凝固的血浸染,也沒有看到黑髮的人。
那個人是誰,少年不知道,不知為何他心中湧起一種名為寂寞的惆悵,以及一種更為強烈,難以言喻的感情。
我......忘記了......什麼?
恐懼.....
恐懼與寂寞與悲傷,琴弦拉響,悠揚,如一條絲線拉向遠方那模糊的記憶。
我......
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高,記憶的絲線緊繃。
啪。
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必須!必須斷掉才可以!
通向遠方記憶唯一的道路折斷,清脆的,利索的。突然一陣高頻刺耳的聲音想起,彷彿壞掉的琴,尖叫著,嚎哭著。
少年的頭部傳來劇痛,痛的他倒在地上打滾,必須要咬緊牙根才能抑制住慘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
無盡的黑暗中,黑色的髮梢,黑色的髮梢又搖身一變成為淡金色長髮的女孩。
女孩笑著,然後消失。
妳還說著什麼,不知道,不可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可以想起來......你的過去,不可以想起來。
好像在耳邊有什麼人在輕聲低語。
低語是輕聲的,大聲的,刺耳的,響亮的,吵雜的,低沉的,尖銳的,白色的,黑色的,刺眼的,空洞的,旋轉,旋轉與混和,攪拌在一起的顏色和聲音是那麼的深沉,深沉的如無底的深淵般吸引人的深邃,令人恐懼。
不可以想起來......你的過去,不可以想起來。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想起來。
過去,過去應該要消失。
不是消失,是忘記。
遺忘,封印,放置在不被察覺的角落。
對。沒有過去的你,只剩下現在的你。
疼痛逐漸減弱,額頭流下因為劇痛而生的汗水。
當他再次看向少女的時候,已經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眼珠失去了光澤,好像剛才紛亂的心情是假的一樣。
他只剩下冰冷,如同沒有感情的金屬。
冷靜地走到井邊,用一旁的桶子撈起井水,洗乾淨身上的血跡。
又在一間勉強還算完整的房屋裡,拿了條稍微沾了灰塵的白色毛巾。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知道那裡有毛巾。
桶子裡的水被鮮血染紅,於是倒掉,重新打一桶水。不斷重複這個動作,直到桶子裡的水在清洗之後仍舊清澈。
少年扔掉毛巾,看著水中映著自己的倒影。
清澈又有點歪斜的倒影,一個黑髮黑眼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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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諾特山脈,這座橫貫了整個大陸的山脈上空,一雙鷹眼正凝視著雪白大地中的一個黑點。
黑點並不是這片永凍山巔的居民,也不是石頭花草這類普通事物。那是一個人,一個出現在這片被譽為禁地,極其危險的地方。
黑點在雪中快速移動,即便是山峰之巔,那個人卻比起高山雪兔還要敏捷,諾特大雪鷹對此感到驚訝。但在牠眼裡,人終究是渺小的動物,不應該是在這個季節,這個地點出現的弱小生物。
雪鷹俯衝而下,打算用自己銳利的鷹爪一把抓住獵物,然後開始久未進行的進食。但就在牠準備俯衝的一瞬間,那個人類停了下來,轉過頭,視線朝向牠。
極其龐大的威壓感撲面而來,彷彿與巨龍對視。大雪鷹發出一聲不像樣的驚叫,連忙調轉路徑,在積雪的山峰稜線上撲起一大片雪霧,慌亂的逃走了。
黑髮黑眼的青年只是抬頭抬頭看了一眼那逐漸遠去的雪鷹,就再次踏上他的旅途。
橫跨五年,縱橫整片大陸,他終於來到了這裡。即便他需要忍受著低溫低壓,以及陡峭險峻的山路,但目標就在眼前,周圍的環境不構成阻礙,他仍健步如飛。
風吹過身旁,在山脊四周颳起旋風,積雪在遠方被捲起成一道道細長白線,漂騰一陣後消失於空氣之中,彷彿這片山脈是一隻沉睡的巨獸,正甦醒過來,舒張著牠體表的白毛,而他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的小螞蟻,毫不猶豫地在這些通天之柱之間穿梭。
青年穿過了最後一道障礙,走進了山間一個較為平緩的地方,這裡長滿了鮮血一般的枯樹,形成一片頗為壯觀的紅樹林。
紅樹如血管一般向上生長,分岔。這些樹沒有一片樹葉,這並非是因為天寒地凍,而是本來就長成這樣。樹的樹汁在人類社會售價昂貴,據說能製造出傳說中的萬能藥,但實際上又是怎樣呢。
青年拍掉黑色風衣上的一點積雪,緩步穿過紅樹林。紅色的樹枝向他靠攏過來,彷彿想要留住他,但他無情的用手揮開,繼續前進。
青年正抑鬱著。每當獨自一人,他就會想起過去那個最初的記憶,那個記憶讓他胸口發悶,如同心臟被什麼絞在一起。
但現在不是抑鬱的時候,他一邊走,一邊調整心情。
調整心態是一個合格傭兵必須具備的技能,尤其是像他這種頂尖人士。青年快速的回想其他的記憶,回想過去那個邀請他成為傭兵,毫不保留的交給他畢生所學的男人。
一想到那個人,他就會變得滿腔怒火,但怒火一下消散,只留下不安。山上很冷,他仍舊因為焦躁不安而冒出手汗,讓他忍不住皺眉。
自從有記憶以來,他就無時無刻鞭策著自己變強。如今的他應該比任何人強大,比那個傢伙強大的多才對,他也早已學回如何與恐懼共存,不應該感到害怕。然而焦慮卻與恐懼不同,正不斷蠶食他的身心。
導致焦躁的原因,大概是因為他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得到最好的結果,卻又並不希望事情如此發吧。
焦躁混雜著來自無法挽回現狀的憤怒,對自己,也是對他即將要面對的那個人。
「走吧。」
他低聲地自言自語,往最高的巔峰走去。
前往高山巔峰的路只有一條,因為另一邊是峭壁。從這裡往北走,穿過另一片普通的枯樹林,斜斜向上,直到盡頭。
羅亞確定自己的路線沒有錯。枯樹林留下了痕跡。像是被某種極其噁心邪惡的東西從中拖行而過。一部分的枯樹林腐爛,滲出的黑水在地上留下連續的痕跡。那些黑水已經結冰,卻仍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屍臭,實在難以想像那個人的本尊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了。
前往山的巔峰需要一段時間,羅亞一邊走一邊確認身上的裝備。
寬腰帶上掛著的劍是某個已經滅亡國家的至寶,傳說是由已經被消滅的邪神牙齒所製作,只有選定之人才能引出所有力量的究極魔法劍。
寬腰帶上掛著一個小袋子,是施加了空間魔法的超大容量便攜袋,裡面裝有各種一路走來所必要的糧食與野營用品。
事先放在方便取用地方的紙張是特別製作,畫有爆裂魔法陣的引爆符。一共四種款式「計時式」「滯時式」「壓感式」與「展開式」一應具全,並且各種尺寸有著不同的威力,這些全部都是盡可能製作到最高威力的優質品。
藏在領口、袖子、風衣、腰帶與靴子的無數小瓶子裡面裝著超級昂貴的最頂級魔法治療藥水「神之血」,能夠一瞬間治癒傷口,就連斷肢也能重新長出。
寬腰帶的右後腰部位插著一排鋼釘,是作為拉開距離時使用的中短程飛行武器,全部都是由稀有魔法金屬的合金打造,堅固無比而且具有魔法抗性。
除此之外,還有鎖鏈、魔法卷軸、追尾爆裂鏢、毒針、伸縮棍、細鋼絲與魔蠍鞭甲等多種道具。
他要對付的人就是那麼危險,不這麼做就沒有贏的機會。
札克.千科,一百年來大陸只出過五名的超規格傭兵之一,被稱為「鬼劍」男人。同時也是羅亞的師傅。
羅亞認為自己早已超越他,但兩人從來沒有全力廝殺過,因此還存在變數,加上札克現在並不正常,恐怕不拚盡全力是沒有辦法將其打倒的。
羅亞此行的目的是去討伐札克,但如果稍有大意,被殺的人就會是自己。
這是真正賭上性命的戰鬥。
高山的最高巔峰,光禿禿的只有一顆乾枯老樹頑強的生長。往下一望就能看到無盡山脈,延綿起伏一路鋪到世界的盡頭。
如果失敗的話,掉下去摔死似乎也不錯,也許他會成為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從這裡摔下去死掉的人。那樣的話,也是世界第一呢。
這樣想著,但羅亞一點也不認為自己會死。
他確認自己已經準備好,看向樹下那個白髮的老人。不,是理應年老。
曾經被喻為最強傭兵的男人轉過頭,羅亞能清楚看到他的容貌。
眉毛、鬍子也都已經變得雪白,但面容卻相當年輕,甚至讓人以為他只有三十幾歲。在得知他的真實年齡以前,羅亞一直以為那傢伙頂多比自己大個十幾二十歲,不過其實他已經六十有餘了。
「札克。」
札克的臉一部分已經發黑腐爛,不斷向外滲出黑水,完好的部分也爬滿了像是血管一樣的黑色東西,隨著心跳不斷鼓動,雙眼也因為布滿血絲而變得通紅。
這些血管一樣的東西同時也爬滿了他的脖子,身體其他部位大概也依樣。
黑線的根源是他的右手。那隻過去一直戴著手套的手,現在已經露在外面,手上佈滿了黑色蠕動的絲線,五指全部都異質化,長的就像教會壁畫中惡魔的手掌。
「喂,札克,臭老頭,叫你呢!」
羅亞又叫了一聲。
聽到羅亞叫喚他,他笑了。
極其恐怖的咧嘴笑。嘴角開裂到了臉頰,通紅的雙眼瞇成一線,一百個人看了九十九個會說自己看到了怪物,剩下的那一個則是當場嚇死。
「喲,好久不見了啊,札克。」
札克沒有回答,只是露出犬齒笑了,眼裡透露出一股瘋狂。
「⋯⋯唔,殺掉。消滅,挖,挖出內臟⋯⋯一個都不能饒恕,一個都......不能」
他斷斷續續地說,嘴角歪曲,全身的肌肉不正常的抽搐。
「是嗎,你變成這種智障了啊。真讓人失望。」
羅亞肆無忌憚的嘲諷,同時也謹慎的拔出劍。
聽從他的使喚,魔劍發出強烈的耀眼白光,因為高頻的震動而發出嗡嗡聲。
同樣的,札克也抽出他的劍。
黑色的劍身有著無數眼球般的紋路,扭曲變形,然後消失於劍尖。讓他變成那樣的主因就是這把劍了。
漆黑的霧靄緩緩飄散,傳來死亡與憎恨的腐敗氣息,以及羅亞早已習慣的感情......恐懼。
「啊,抱歉,這次真的得殺掉你了。」
聲音一瞬間變得如同金屬一般冰冷,羅亞進入戰鬥模式,抹殺掉一切感情,眼前的一切全部消失,只剩下悄然無聲的寂靜世界與孤獨持劍的自己,和他。
「讓我送你最後一程吧。」
以他這句話為開始,兩人猛地向彼此衝刺,白光與黑暗碰撞在一起,衝擊波把周圍的一切碾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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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被削掉了一半,只剩下樹根部分頑強的抓住地面。斷裂面整齊光滑,彷彿可以作為一張由手藝絕佳的工匠所製作的凳子。
羅亞站在沒有半點積雪的地面,看著那個力量逐漸消散的人一點點老化,逐漸變成六十歲的老頭應有的樣子,甚至更老,老得隨時會死掉。
那些附著在他身上的黑色絲線紛紛脫落,有的掉落在地上,變成一灘黑色難聞的汙水,有的則逐漸萎縮,像是蚯蚓一般爬行蠕動,然後縮回了劍裡面。彷彿就像是在說宿主已經沒有寄生的價值了一樣,札克萎縮成一具乾癟蒼老的軀體,而那柄掉落在雪地裡的劍卻更加黝黑,更有光澤。
羅亞認得這柄劍。
札克的劍「鬼纏」是遠近馳名的邪劍。至少在傭兵這個圈子裡,這把橫空出世的劍跟著札克的名字一起水漲船高,最終名震江湖。
劍從哪裡來的似乎並不重要,不祥的外型與強大的力量彷彿加強了札克這個最強傭兵的神話,就連他的稱號也是,「鬼劍」的札克。那把劍擁有什麼樣的能力,會對持有者造成什麼樣的影響,羅亞始終沒有過問,一直到這樣的局面,他才發現為時已晚。
他始終相信強如札克這樣的傭兵,同時還是頂尖兵團的團長,他會照顧好自己,不需要別人去操額外的心。
札克的強大讓羅亞幾乎忘了一件事。
如此登峰造極的技術與力量不是普通人能掌握的。
對力量異常的渴望;經歷正常生活的普通人絕對無法忍受的艱苦訓練;超乎常理,怪物一樣的毅力,必須擁有全部的這些才能造就這樣舉世無雙的強大。
能承受住這些的心靈,不可能維持正常。
這樣的人不會擁有正常的過去,也不會擁有那種普通平凡的幸福做為結局。
遲早會有什麼發生,他早該注意到的。
然而,他沒有。
不,他注意到了,在潛意識裡就已經注意到了。然而他選則逃避,用札克的強大為藉口停止思考,不願意相信會有這樣的未來在等著他,直到他不得不信時,已經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但也許還有更好的方法。
「札克......」
羅亞喃喃低語,卻沒能想到還能獲得回應。
「小子......」
一道聲音從札克的嘴唇中鑽出,氣若游絲。
即便是如此微弱的一句話,幾乎隱匿在風聲之中,但羅亞卻不會漏聽。
他瞪望向那個將死之人。
只剩下一氣,但老人艱難地在那逐漸老化的臉上擠出一抹微笑。
他回復理智了!?
羅亞慌忙的撲了過去,盡可能靠近,以免漏聽任何一句話。
「喂!札克!?你……」
「…好久不見了啊。在那之後,過了多久了……」
羅亞咬緊牙關。他真的很想狠狠的咒罵他,用惡毒的語言發洩感情,但他必須忍住。
時隔這麼多年,再次聽到他的聲音,竟是那麼的蒼老不堪。想要發洩感情,想要詢問,道歉,但此時已經沒有時間能讓他這麼做了。
「我救不了你。」
他盡可能不帶感情的說出事實。
魔法藥全沒了,自身剩餘的魔力也不足以發動治療魔法,就算能發動,憑藉他的魔法才能也救不回札克。
「讓你失望了啊。抱歉......」
羅亞聽到鮮血進入氣管時,想要咳嗽卻努力壓抑的聲音。
札克的肺部已經完蛋,連心臟也徹底報廢。他的聲音聽起來平緩,只不過是盡力壓抑的結果,羅亞能感覺到他每一下的呼吸有多不容易。
現在的札克正運用血管周圍的肌肉收縮來進行血液循環。但這只是個延命的辦法,血會持續流失,同時緩慢的血液循環與缺氧也無法保持內臟運作,頂多把他剩下十幾秒的生命延長到一分鐘。
羅亞之所以會知道,因為札克教過他。
聽到札克的話,羅亞額頭爆起青筋,但仍然努力的壓抑著憤怒與焦躁。
「你已經快死了,少講那些屁話,趕緊交代後事!」
札克隨時都有可能撒手人寰,羅亞不想要在最後只聽到一堆窩囊至極的道歉。
「咳哈——你還是一點也沒變啊......」
札克發出一聲嘲弄般的聲音,接著劇烈的咳嗽起來,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時間不多了......所以拜託了......羅......即使是順便也好,愛紗她......」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啊啊,我知道,我盡力去找你的女兒。這點你可以放心。」
跟料想的一樣,果然在最後他還是以那件事為優先,深怕來不及講出來,來不及把這件該死的事託付給羅亞。
他知道羅亞不會拒絕的,羅亞也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他。看透了他的想法然後加以利用,就算是無心的,札克這種地方仍然令人討厭。
要不是因為他快死了,羅亞一定會把扔下山餵雪鷹。
這種事給我自己解決啊,做不到的話一開始就來找我們幫忙啊!你不是我們的團長嗎?命令啊,請求啊!為什麼要拖到現在才開口?
羅亞很想這樣對他大吼,但他做不到。因為該死的理性告訴他,現在不是做那種事的時候,他乖乖地地答應,沒有一思猶豫。
關於札克的女兒,以及札克的過去,羅亞只知道一點。
得罪別人,遭到報復導致妻子被殺,女兒被拐。羅亞知道這些年札克一直在尋找女兒,只是二十年之前就在找了,他的女兒愛紗現在應該跟羅亞差不多年紀,甚至比羅亞還大了吧,如果還活著的話。
僅僅憑那一點特徵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羅亞就是無法拒絕,如果這是札克最後的願望,那他就必須完成。
只是接下來的的話,羅亞又聽不懂了。
「但是,你要小心......愛紗可能在塔裡。」
塔?
那是什麼?
札克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卻顯得平靜。
「他們是最危險的組織,滲透的很深,就算花了這麼多年......連名字都不知道,真是可笑。」
羅亞皺起眉頭。
冒出的新名詞讓他摸不著頭腦。札克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幹這行的每個人都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但札克那件破事應該只是件拐騙案而已,怎麼莫名其妙的牽扯上地下組織了?
「給我等等!我只有聽說過那把『鬼纏』是從某個組織奪來的,你毀了他們,不是嗎?」
「那是黑色塔,鬼纏的......咳......沒時間了,去札恩的首都,一切都在偉大的金色獅子腳下......密碼...在地上......」
不知道札克在說甚麼,也許是神智不清醒而說出的囈語,但最可能的是一段謎語,通往一個秘密之地。
羅亞越聽越頭大,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很想問問札克,但擔心現在打斷他,更重要的事也許會來不及聽到。他所能做的只有把聽到的全部背起來而已。
「我會去。」
「羅亞......自從我失去控制開始,我確定,有人監視......因為劍.....咳咳咳......你要小心,你也......也被盯上了。」
他吐出一口血沫,嘴巴向魚一樣一張一閉,呼吸十分艱難。
「去找蓮娜!去找『妖刀』的其他人,你需要幫助......我講的,她會幫你的。」
羅亞想起兵團裡那個難以對付,擁有「紅女巫」之名的女人。
那個傢伙會幫忙嗎,那個總是明哲保身的她?
不,如果是提供情報,準備物資,這種程度的話她還是能做得到的吧。不如說,正是因為札克看透了她不願以身犯險的性格,所以才會把最麻煩的事都交給羅亞做。
「我不知道他們在哪。」
羅亞咬牙擠出一句話,不情願地承認自己的無力。
在札克不告而別之後,他是第一個離開傭兵團的人,自「妖刀斬萬軍」分崩離析已經四年了,他從來沒有試著與過去的成員保持聯絡。就算他們曾是最強的傭兵團,夥伴們也已經各奔東西,他怎麼才能知道那些人在哪裡?
「用心點。孩子,你會找到的,因為你是我們的一員......」
札克的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輕易就能被山頂的風聲掩蓋。時間就快到了,他維持清醒的意識還有多久?兩秒?五秒?
在最後,或許還能問他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麼,那個時候要幫我。」
這是他一直以來想要問,卻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花費了這麼這麼多的時間跟金錢,盡心盡力,那不可能是無償的幫助,羅亞一直對此困惑不解。但到了現在他稍微明白,如果是為了在這個時候將尋找女兒的願望託付給羅亞,儘管性質惡劣,也不是不能理解。
札克一直眼光長遠,為了三五年後的未來事先佈局勢常有的事。
「哪有什麼理由......」
乾癟的嘴唇微張,從那失去血色的兩辦之間吐露出一絲聲音。
就這麼一點點,但那一點聲音準確的傳進羅亞的耳朵裡。
「喂,沒有理由是什麼意思,給我說清楚一點!」
羅亞想要追問,但離開的時間似乎已經到了,札克的靈魂隨著最後那句話消散於風中,眼前只剩下一具空殼,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心裡一時之間五味雜陳,又難過又憤怒,但最後心情回歸平靜,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仔細感受這種心情了。
羅亞在離開前看了札克最後一眼。
他的雙頰已經老化皺縮的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但那臉上卻還留存著表情,羅亞認得那個札克專屬的微笑,帶有一點悲傷卻又十分溫和的微笑。
「媽的......去死吧!」
羅亞恨恨地說,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艱難地站了起來。
札克臉上的微笑一點也不配這個被稱為鬼劍的男人,但是羅亞會想念這個笑容,因為他再也看不見札克笑了。
白雪紛飛,彷彿失去血色的花瓣,凋零,枯委。
這樣一來,重要的事物又少了一樣,彷彿自己身上的什麼也隨著札克的死而一併被抽離,他的「顏色」,他的「存在意義」因此變淡了一點。
因為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該到哪裡去,所以只能把存在的意義寄託在現存的什麼之上。聽上去也許很可笑,但這確實是他的全部了。但是,就算只這麼點東西,只是一點點的奢求......
又來了.......。
又這樣......又沒有守護住必須守護的事物。
呼吸逐漸急促起來,不知道藏在那兒的自責像潮水一樣湧來,彷彿要將他淹沒在洪流之中。
「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
就像那傢伙的口頭禪一樣,也許他只是......有一點小小的失誤。
忘了多帶一瓶藥水,把它是先放到遠離影響的地方。
他其實是可以拯救札克的。
趁著他因為瀕死而恢復正常時灌下藥水,也許就是這麼簡單的事。但是札克死了,他錯失了機會,永遠沒有下一次了。
失敗。
如果更強的話......
如果準備更充分的話......
「呃.....唔......」
如果......如果......呼吸越來越急促,某種如同閃電般的思緒在腦中竄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遺忘的記憶突然之間,像被蠍子螫咬了一樣,又好像被鈍器擊中腦袋,狠狠的撞進腦海。幽暗之中記憶如同白色浪花噴湧,卻都是殘缺不全的碎片。
畫面上下不連貫,快速的閃現,黑髮的少女和淡金色的頭髮,又哭又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不清楚,彷彿置身雲霧。
畫面之中的少女,逐漸從淡金色的頭髮轉為黑色,變成一張熟悉的面孔。
「......你是......是溫柔的,善良的......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努力的活下去,好嗎?」
一種溫柔的感覺,少女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但是觸感突然變得冰冷,如同蛇皮滑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記憶中的畫面隨即轉化為尖銳的高頻尖叫,彷彿用金屬的尖銳面刮削著羅亞的頭骨一般,刺耳,劇痛,更加強烈的疼痛襲來,痛的他彎下身子,咬緊牙根,直把腦袋塞進混雜著結凍血塊的冰冷泥巴地裡,彷彿這樣能夠緩解疼痛。
「努力的......活......」
話語反覆迴盪,聲音卻變得粗糙,充滿噪音。
「活......不會失去......」
你必須要變強,變強,強—--
守守守守守護,變強強強—--
聲音大喊著。
羅亞歇斯底里的大喊。
「——最強!最強,不敗——!!」
浮現出來的記憶一片片從腦海中剝離,每消失一點,他便感覺到如同皮膚被撕開一般的疼痛。「最強......必須是世界最強!」
疼痛跟隨記憶一起逐漸消失,最終腦海裡只剩下反覆默唸的句子,重複過成千上萬次的話語淬鍊成堅實意志,將迷惘一掃而空。
視野一下子清晰起來,周圍只剩雪白山脈,和已經變成屍體的札克。
羅亞喘著氣,開始確認自己的狀況。
身負重傷,從左肩一直到腹部一道又深又長的傷痕,雖然多虧了這件特製的風衣才沒有傷及內臟,不過仍無法止住大量的出血。裝備跟補給都已經消耗殆盡,魔法袋破裂,東西都損毀或者掉落懸漄。
這個狀態絕對稱不上好,甚至可以說是糟糕透頂。
身處毫無人煙的高山之巔,沒有體力,沒有物資。稍有大意就會體力耗盡、失血失溫,羅亞根本沒有活下去的把握。
但是他可是世界最強,絕對不會死的。既然有人在等著他,他就必須回去。他還有剩下的,絕對要守護住的東西。
已經沒有多餘的體力去想如何處理札克的遺體了。羅亞把札克的劍收回劍鞘,插進腰帶,拿走他的傭兵身分牌。
「代價我收下了。我會實現你的願望,以此名發誓。」
心臟停止跳動、大腦停止活動,或者靈魂消失,重新進入輪迴。
關於死亡的定義眾說紛紜,而他認為活著的證明是記憶。
記憶造就一個人的人格、保存著一個人的過去。
如果記憶不再保留於腦海的話,代表人格與過去被抹消了吧。
就算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還有人記著自己,但卻不認識那個人,不記得過去的一切,就好像從未發生。然後性格開始重新塑造,成為與失去記憶前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這個時候,過去的那個自己就已經死了。
對。按這個邏輯來說,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只是他仍然活著,只有一點點。
「羅亞」這個名字,偶然的沒有被遺忘。
僅僅只有名字,聯繫著未知的過去與現在。
在所能擁有最遙遠的記憶裡,開頭是一個村莊......大概是村莊吧。
西落的夕陽把大地染成紅色,但少年身上的顏色比夕陽更加鮮明。
雙手沾滿了紅色,黏稠的液體,有的地方已經開始凝固。不只是雙手,身上也是、臉上也是,滿滿的紅色液體,匯聚,然後滴落。
滴落地面。
放眼望去,一地全部都是鮮紅,彷彿是不存在其他顏色的世界。
木頭製做的房子支離破碎,廢墟上燃燒著即將熄滅的火焰,明與暗,星星點點,雜著黑煙。躺在少年身旁的中年男子面目猙獰,一半的身體已經不見。
恐懼......
不斷噴湧而出的恐懼,如同纏繞在心中的蛇,幾乎讓少年窒息。
地上躺滿了斷肢殘臂的男男女女,老人和小孩。
死的,全部都死了。
只有自己,還活著。
突然之間鼻頭一酸,想哭,但雙眼卻沒有東西能夠落下。
要怎麼樣,才能夠哭泣呢?
不知道,沒有記憶。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彷彿失去了全部一般的徬徨失措。想要說些什麼,卻只能笨拙地發出奇怪的聲音,沙啞乾燥。
熟悉卻又陌生的面龐,扭曲歪斜,還有其他顏色,旋轉著,暈眩。
恐懼......
不知道。
不記得。
沒有,什麼記憶都沒有。空的。
旋轉著,扭曲。
死掉的人臉一個個在夕陽下凝視自己,傳來巨大的恐懼、哀怨。
......是我嗎......是我,做了什麼?
不遠處的地方,一個腰部被殘忍撕扯成碎片的少女躺在那裏,頸部有一道顯眼的傷口,血已經開始凝固。
好痛,不知道為什麼,好痛......
胸口感道難以言喻的疼痛,好像已經遺失的什麼東西藏在那裏,想要把少年的心臟硬生生扯出體內。
少女手上握著一張紙,沾著一點血。
打開我吧,那裡藏著你的全部。
紙彷彿這樣說著,如引誘少年的蛇。
走上前,掰開少女已經僵硬冰冷的的手掌,打開那摺疊成方形的紙。
粉彩拙劣的畫著一個淡金色長髮的女孩與黑髮黑眼的男孩,手牽著手,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沾染著血勉強看得清墨跡,上面寫著幾個字。
「十六歲生日快樂,羅亞。」
大概,是某個叫做羅亞,令少女珍視的存在吧。
這裡的人都留有金色或者棕色的頭髮,就算被凝固的血浸染,也沒有看到黑髮的人。
那個人是誰,少年不知道,不知為何他心中湧起一種名為寂寞的惆悵,以及一種更為強烈,難以言喻的感情。
我......忘記了......什麼?
恐懼.....
恐懼與寂寞與悲傷,琴弦拉響,悠揚,如一條絲線拉向遠方那模糊的記憶。
我......
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高,記憶的絲線緊繃。
啪。
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必須!必須斷掉才可以!
通向遠方記憶唯一的道路折斷,清脆的,利索的。突然一陣高頻刺耳的聲音想起,彷彿壞掉的琴,尖叫著,嚎哭著。
少年的頭部傳來劇痛,痛的他倒在地上打滾,必須要咬緊牙根才能抑制住慘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
無盡的黑暗中,黑色的髮梢,黑色的髮梢又搖身一變成為淡金色長髮的女孩。
女孩笑著,然後消失。
妳還說著什麼,不知道,不可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可以想起來......你的過去,不可以想起來。
好像在耳邊有什麼人在輕聲低語。
低語是輕聲的,大聲的,刺耳的,響亮的,吵雜的,低沉的,尖銳的,白色的,黑色的,刺眼的,空洞的,旋轉,旋轉與混和,攪拌在一起的顏色和聲音是那麼的深沉,深沉的如無底的深淵般吸引人的深邃,令人恐懼。
不可以想起來......你的過去,不可以想起來。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想起來。
過去,過去應該要消失。
不是消失,是忘記。
遺忘,封印,放置在不被察覺的角落。
對。沒有過去的你,只剩下現在的你。
疼痛逐漸減弱,額頭流下因為劇痛而生的汗水。
當他再次看向少女的時候,已經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眼珠失去了光澤,好像剛才紛亂的心情是假的一樣。
他只剩下冰冷,如同沒有感情的金屬。
冷靜地走到井邊,用一旁的桶子撈起井水,洗乾淨身上的血跡。
又在一間勉強還算完整的房屋裡,拿了條稍微沾了灰塵的白色毛巾。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知道那裡有毛巾。
桶子裡的水被鮮血染紅,於是倒掉,重新打一桶水。不斷重複這個動作,直到桶子裡的水在清洗之後仍舊清澈。
少年扔掉毛巾,看著水中映著自己的倒影。
清澈又有點歪斜的倒影,一個黑髮黑眼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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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諾特山脈,這座橫貫了整個大陸的山脈上空,一雙鷹眼正凝視著雪白大地中的一個黑點。
黑點並不是這片永凍山巔的居民,也不是石頭花草這類普通事物。那是一個人,一個出現在這片被譽為禁地,極其危險的地方。
黑點在雪中快速移動,即便是山峰之巔,那個人卻比起高山雪兔還要敏捷,諾特大雪鷹對此感到驚訝。但在牠眼裡,人終究是渺小的動物,不應該是在這個季節,這個地點出現的弱小生物。
雪鷹俯衝而下,打算用自己銳利的鷹爪一把抓住獵物,然後開始久未進行的進食。但就在牠準備俯衝的一瞬間,那個人類停了下來,轉過頭,視線朝向牠。
極其龐大的威壓感撲面而來,彷彿與巨龍對視。大雪鷹發出一聲不像樣的驚叫,連忙調轉路徑,在積雪的山峰稜線上撲起一大片雪霧,慌亂的逃走了。
黑髮黑眼的青年只是抬頭抬頭看了一眼那逐漸遠去的雪鷹,就再次踏上他的旅途。
橫跨五年,縱橫整片大陸,他終於來到了這裡。即便他需要忍受著低溫低壓,以及陡峭險峻的山路,但目標就在眼前,周圍的環境不構成阻礙,他仍健步如飛。
風吹過身旁,在山脊四周颳起旋風,積雪在遠方被捲起成一道道細長白線,漂騰一陣後消失於空氣之中,彷彿這片山脈是一隻沉睡的巨獸,正甦醒過來,舒張著牠體表的白毛,而他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的小螞蟻,毫不猶豫地在這些通天之柱之間穿梭。
青年穿過了最後一道障礙,走進了山間一個較為平緩的地方,這裡長滿了鮮血一般的枯樹,形成一片頗為壯觀的紅樹林。
紅樹如血管一般向上生長,分岔。這些樹沒有一片樹葉,這並非是因為天寒地凍,而是本來就長成這樣。樹的樹汁在人類社會售價昂貴,據說能製造出傳說中的萬能藥,但實際上又是怎樣呢。
青年拍掉黑色風衣上的一點積雪,緩步穿過紅樹林。紅色的樹枝向他靠攏過來,彷彿想要留住他,但他無情的用手揮開,繼續前進。
青年正抑鬱著。每當獨自一人,他就會想起過去那個最初的記憶,那個記憶讓他胸口發悶,如同心臟被什麼絞在一起。
但現在不是抑鬱的時候,他一邊走,一邊調整心情。
調整心態是一個合格傭兵必須具備的技能,尤其是像他這種頂尖人士。青年快速的回想其他的記憶,回想過去那個邀請他成為傭兵,毫不保留的交給他畢生所學的男人。
一想到那個人,他就會變得滿腔怒火,但怒火一下消散,只留下不安。山上很冷,他仍舊因為焦躁不安而冒出手汗,讓他忍不住皺眉。
自從有記憶以來,他就無時無刻鞭策著自己變強。如今的他應該比任何人強大,比那個傢伙強大的多才對,他也早已學回如何與恐懼共存,不應該感到害怕。然而焦慮卻與恐懼不同,正不斷蠶食他的身心。
導致焦躁的原因,大概是因為他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得到最好的結果,卻又並不希望事情如此發吧。
焦躁混雜著來自無法挽回現狀的憤怒,對自己,也是對他即將要面對的那個人。
「走吧。」
他低聲地自言自語,往最高的巔峰走去。
前往高山巔峰的路只有一條,因為另一邊是峭壁。從這裡往北走,穿過另一片普通的枯樹林,斜斜向上,直到盡頭。
羅亞確定自己的路線沒有錯。枯樹林留下了痕跡。像是被某種極其噁心邪惡的東西從中拖行而過。一部分的枯樹林腐爛,滲出的黑水在地上留下連續的痕跡。那些黑水已經結冰,卻仍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屍臭,實在難以想像那個人的本尊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了。
前往山的巔峰需要一段時間,羅亞一邊走一邊確認身上的裝備。
寬腰帶上掛著的劍是某個已經滅亡國家的至寶,傳說是由已經被消滅的邪神牙齒所製作,只有選定之人才能引出所有力量的究極魔法劍。
寬腰帶上掛著一個小袋子,是施加了空間魔法的超大容量便攜袋,裡面裝有各種一路走來所必要的糧食與野營用品。
事先放在方便取用地方的紙張是特別製作,畫有爆裂魔法陣的引爆符。一共四種款式「計時式」「滯時式」「壓感式」與「展開式」一應具全,並且各種尺寸有著不同的威力,這些全部都是盡可能製作到最高威力的優質品。
藏在領口、袖子、風衣、腰帶與靴子的無數小瓶子裡面裝著超級昂貴的最頂級魔法治療藥水「神之血」,能夠一瞬間治癒傷口,就連斷肢也能重新長出。
寬腰帶的右後腰部位插著一排鋼釘,是作為拉開距離時使用的中短程飛行武器,全部都是由稀有魔法金屬的合金打造,堅固無比而且具有魔法抗性。
除此之外,還有鎖鏈、魔法卷軸、追尾爆裂鏢、毒針、伸縮棍、細鋼絲與魔蠍鞭甲等多種道具。
他要對付的人就是那麼危險,不這麼做就沒有贏的機會。
札克.千科,一百年來大陸只出過五名的超規格傭兵之一,被稱為「鬼劍」男人。同時也是羅亞的師傅。
羅亞認為自己早已超越他,但兩人從來沒有全力廝殺過,因此還存在變數,加上札克現在並不正常,恐怕不拚盡全力是沒有辦法將其打倒的。
羅亞此行的目的是去討伐札克,但如果稍有大意,被殺的人就會是自己。
這是真正賭上性命的戰鬥。
高山的最高巔峰,光禿禿的只有一顆乾枯老樹頑強的生長。往下一望就能看到無盡山脈,延綿起伏一路鋪到世界的盡頭。
如果失敗的話,掉下去摔死似乎也不錯,也許他會成為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從這裡摔下去死掉的人。那樣的話,也是世界第一呢。
這樣想著,但羅亞一點也不認為自己會死。
他確認自己已經準備好,看向樹下那個白髮的老人。不,是理應年老。
曾經被喻為最強傭兵的男人轉過頭,羅亞能清楚看到他的容貌。
眉毛、鬍子也都已經變得雪白,但面容卻相當年輕,甚至讓人以為他只有三十幾歲。在得知他的真實年齡以前,羅亞一直以為那傢伙頂多比自己大個十幾二十歲,不過其實他已經六十有餘了。
「札克。」
札克的臉一部分已經發黑腐爛,不斷向外滲出黑水,完好的部分也爬滿了像是血管一樣的黑色東西,隨著心跳不斷鼓動,雙眼也因為布滿血絲而變得通紅。
這些血管一樣的東西同時也爬滿了他的脖子,身體其他部位大概也依樣。
黑線的根源是他的右手。那隻過去一直戴著手套的手,現在已經露在外面,手上佈滿了黑色蠕動的絲線,五指全部都異質化,長的就像教會壁畫中惡魔的手掌。
「喂,札克,臭老頭,叫你呢!」
羅亞又叫了一聲。
聽到羅亞叫喚他,他笑了。
極其恐怖的咧嘴笑。嘴角開裂到了臉頰,通紅的雙眼瞇成一線,一百個人看了九十九個會說自己看到了怪物,剩下的那一個則是當場嚇死。
「喲,好久不見了啊,札克。」
札克沒有回答,只是露出犬齒笑了,眼裡透露出一股瘋狂。
「⋯⋯唔,殺掉。消滅,挖,挖出內臟⋯⋯一個都不能饒恕,一個都......不能」
他斷斷續續地說,嘴角歪曲,全身的肌肉不正常的抽搐。
「是嗎,你變成這種智障了啊。真讓人失望。」
羅亞肆無忌憚的嘲諷,同時也謹慎的拔出劍。
聽從他的使喚,魔劍發出強烈的耀眼白光,因為高頻的震動而發出嗡嗡聲。
同樣的,札克也抽出他的劍。
黑色的劍身有著無數眼球般的紋路,扭曲變形,然後消失於劍尖。讓他變成那樣的主因就是這把劍了。
漆黑的霧靄緩緩飄散,傳來死亡與憎恨的腐敗氣息,以及羅亞早已習慣的感情......恐懼。
「啊,抱歉,這次真的得殺掉你了。」
聲音一瞬間變得如同金屬一般冰冷,羅亞進入戰鬥模式,抹殺掉一切感情,眼前的一切全部消失,只剩下悄然無聲的寂靜世界與孤獨持劍的自己,和他。
「讓我送你最後一程吧。」
以他這句話為開始,兩人猛地向彼此衝刺,白光與黑暗碰撞在一起,衝擊波把周圍的一切碾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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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被削掉了一半,只剩下樹根部分頑強的抓住地面。斷裂面整齊光滑,彷彿可以作為一張由手藝絕佳的工匠所製作的凳子。
羅亞站在沒有半點積雪的地面,看著那個力量逐漸消散的人一點點老化,逐漸變成六十歲的老頭應有的樣子,甚至更老,老得隨時會死掉。
那些附著在他身上的黑色絲線紛紛脫落,有的掉落在地上,變成一灘黑色難聞的汙水,有的則逐漸萎縮,像是蚯蚓一般爬行蠕動,然後縮回了劍裡面。彷彿就像是在說宿主已經沒有寄生的價值了一樣,札克萎縮成一具乾癟蒼老的軀體,而那柄掉落在雪地裡的劍卻更加黝黑,更有光澤。
羅亞認得這柄劍。
札克的劍「鬼纏」是遠近馳名的邪劍。至少在傭兵這個圈子裡,這把橫空出世的劍跟著札克的名字一起水漲船高,最終名震江湖。
劍從哪裡來的似乎並不重要,不祥的外型與強大的力量彷彿加強了札克這個最強傭兵的神話,就連他的稱號也是,「鬼劍」的札克。那把劍擁有什麼樣的能力,會對持有者造成什麼樣的影響,羅亞始終沒有過問,一直到這樣的局面,他才發現為時已晚。
他始終相信強如札克這樣的傭兵,同時還是頂尖兵團的團長,他會照顧好自己,不需要別人去操額外的心。
札克的強大讓羅亞幾乎忘了一件事。
如此登峰造極的技術與力量不是普通人能掌握的。
對力量異常的渴望;經歷正常生活的普通人絕對無法忍受的艱苦訓練;超乎常理,怪物一樣的毅力,必須擁有全部的這些才能造就這樣舉世無雙的強大。
能承受住這些的心靈,不可能維持正常。
這樣的人不會擁有正常的過去,也不會擁有那種普通平凡的幸福做為結局。
遲早會有什麼發生,他早該注意到的。
然而,他沒有。
不,他注意到了,在潛意識裡就已經注意到了。然而他選則逃避,用札克的強大為藉口停止思考,不願意相信會有這樣的未來在等著他,直到他不得不信時,已經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但也許還有更好的方法。
「札克......」
羅亞喃喃低語,卻沒能想到還能獲得回應。
「小子......」
一道聲音從札克的嘴唇中鑽出,氣若游絲。
即便是如此微弱的一句話,幾乎隱匿在風聲之中,但羅亞卻不會漏聽。
他瞪望向那個將死之人。
只剩下一氣,但老人艱難地在那逐漸老化的臉上擠出一抹微笑。
他回復理智了!?
羅亞慌忙的撲了過去,盡可能靠近,以免漏聽任何一句話。
「喂!札克!?你……」
「…好久不見了啊。在那之後,過了多久了……」
羅亞咬緊牙關。他真的很想狠狠的咒罵他,用惡毒的語言發洩感情,但他必須忍住。
時隔這麼多年,再次聽到他的聲音,竟是那麼的蒼老不堪。想要發洩感情,想要詢問,道歉,但此時已經沒有時間能讓他這麼做了。
「我救不了你。」
他盡可能不帶感情的說出事實。
魔法藥全沒了,自身剩餘的魔力也不足以發動治療魔法,就算能發動,憑藉他的魔法才能也救不回札克。
「讓你失望了啊。抱歉......」
羅亞聽到鮮血進入氣管時,想要咳嗽卻努力壓抑的聲音。
札克的肺部已經完蛋,連心臟也徹底報廢。他的聲音聽起來平緩,只不過是盡力壓抑的結果,羅亞能感覺到他每一下的呼吸有多不容易。
現在的札克正運用血管周圍的肌肉收縮來進行血液循環。但這只是個延命的辦法,血會持續流失,同時緩慢的血液循環與缺氧也無法保持內臟運作,頂多把他剩下十幾秒的生命延長到一分鐘。
羅亞之所以會知道,因為札克教過他。
聽到札克的話,羅亞額頭爆起青筋,但仍然努力的壓抑著憤怒與焦躁。
「你已經快死了,少講那些屁話,趕緊交代後事!」
札克隨時都有可能撒手人寰,羅亞不想要在最後只聽到一堆窩囊至極的道歉。
「咳哈——你還是一點也沒變啊......」
札克發出一聲嘲弄般的聲音,接著劇烈的咳嗽起來,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時間不多了......所以拜託了......羅......即使是順便也好,愛紗她......」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啊啊,我知道,我盡力去找你的女兒。這點你可以放心。」
跟料想的一樣,果然在最後他還是以那件事為優先,深怕來不及講出來,來不及把這件該死的事託付給羅亞。
他知道羅亞不會拒絕的,羅亞也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他。看透了他的想法然後加以利用,就算是無心的,札克這種地方仍然令人討厭。
要不是因為他快死了,羅亞一定會把扔下山餵雪鷹。
這種事給我自己解決啊,做不到的話一開始就來找我們幫忙啊!你不是我們的團長嗎?命令啊,請求啊!為什麼要拖到現在才開口?
羅亞很想這樣對他大吼,但他做不到。因為該死的理性告訴他,現在不是做那種事的時候,他乖乖地地答應,沒有一思猶豫。
關於札克的女兒,以及札克的過去,羅亞只知道一點。
得罪別人,遭到報復導致妻子被殺,女兒被拐。羅亞知道這些年札克一直在尋找女兒,只是二十年之前就在找了,他的女兒愛紗現在應該跟羅亞差不多年紀,甚至比羅亞還大了吧,如果還活著的話。
僅僅憑那一點特徵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羅亞就是無法拒絕,如果這是札克最後的願望,那他就必須完成。
只是接下來的的話,羅亞又聽不懂了。
「但是,你要小心......愛紗可能在塔裡。」
塔?
那是什麼?
札克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卻顯得平靜。
「他們是最危險的組織,滲透的很深,就算花了這麼多年......連名字都不知道,真是可笑。」
羅亞皺起眉頭。
冒出的新名詞讓他摸不著頭腦。札克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幹這行的每個人都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但札克那件破事應該只是件拐騙案而已,怎麼莫名其妙的牽扯上地下組織了?
「給我等等!我只有聽說過那把『鬼纏』是從某個組織奪來的,你毀了他們,不是嗎?」
「那是黑色塔,鬼纏的......咳......沒時間了,去札恩的首都,一切都在偉大的金色獅子腳下......密碼...在地上......」
不知道札克在說甚麼,也許是神智不清醒而說出的囈語,但最可能的是一段謎語,通往一個秘密之地。
羅亞越聽越頭大,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很想問問札克,但擔心現在打斷他,更重要的事也許會來不及聽到。他所能做的只有把聽到的全部背起來而已。
「我會去。」
「羅亞......自從我失去控制開始,我確定,有人監視......因為劍.....咳咳咳......你要小心,你也......也被盯上了。」
他吐出一口血沫,嘴巴向魚一樣一張一閉,呼吸十分艱難。
「去找蓮娜!去找『妖刀』的其他人,你需要幫助......我講的,她會幫你的。」
羅亞想起兵團裡那個難以對付,擁有「紅女巫」之名的女人。
那個傢伙會幫忙嗎,那個總是明哲保身的她?
不,如果是提供情報,準備物資,這種程度的話她還是能做得到的吧。不如說,正是因為札克看透了她不願以身犯險的性格,所以才會把最麻煩的事都交給羅亞做。
「我不知道他們在哪。」
羅亞咬牙擠出一句話,不情願地承認自己的無力。
在札克不告而別之後,他是第一個離開傭兵團的人,自「妖刀斬萬軍」分崩離析已經四年了,他從來沒有試著與過去的成員保持聯絡。就算他們曾是最強的傭兵團,夥伴們也已經各奔東西,他怎麼才能知道那些人在哪裡?
「用心點。孩子,你會找到的,因為你是我們的一員......」
札克的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輕易就能被山頂的風聲掩蓋。時間就快到了,他維持清醒的意識還有多久?兩秒?五秒?
在最後,或許還能問他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麼,那個時候要幫我。」
這是他一直以來想要問,卻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花費了這麼這麼多的時間跟金錢,盡心盡力,那不可能是無償的幫助,羅亞一直對此困惑不解。但到了現在他稍微明白,如果是為了在這個時候將尋找女兒的願望託付給羅亞,儘管性質惡劣,也不是不能理解。
札克一直眼光長遠,為了三五年後的未來事先佈局勢常有的事。
「哪有什麼理由......」
乾癟的嘴唇微張,從那失去血色的兩辦之間吐露出一絲聲音。
就這麼一點點,但那一點聲音準確的傳進羅亞的耳朵裡。
「喂,沒有理由是什麼意思,給我說清楚一點!」
羅亞想要追問,但離開的時間似乎已經到了,札克的靈魂隨著最後那句話消散於風中,眼前只剩下一具空殼,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心裡一時之間五味雜陳,又難過又憤怒,但最後心情回歸平靜,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仔細感受這種心情了。
羅亞在離開前看了札克最後一眼。
他的雙頰已經老化皺縮的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但那臉上卻還留存著表情,羅亞認得那個札克專屬的微笑,帶有一點悲傷卻又十分溫和的微笑。
「媽的......去死吧!」
羅亞恨恨地說,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艱難地站了起來。
札克臉上的微笑一點也不配這個被稱為鬼劍的男人,但是羅亞會想念這個笑容,因為他再也看不見札克笑了。
白雪紛飛,彷彿失去血色的花瓣,凋零,枯委。
這樣一來,重要的事物又少了一樣,彷彿自己身上的什麼也隨著札克的死而一併被抽離,他的「顏色」,他的「存在意義」因此變淡了一點。
因為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該到哪裡去,所以只能把存在的意義寄託在現存的什麼之上。聽上去也許很可笑,但這確實是他的全部了。但是,就算只這麼點東西,只是一點點的奢求......
又來了.......。
又這樣......又沒有守護住必須守護的事物。
呼吸逐漸急促起來,不知道藏在那兒的自責像潮水一樣湧來,彷彿要將他淹沒在洪流之中。
「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
就像那傢伙的口頭禪一樣,也許他只是......有一點小小的失誤。
忘了多帶一瓶藥水,把它是先放到遠離影響的地方。
他其實是可以拯救札克的。
趁著他因為瀕死而恢復正常時灌下藥水,也許就是這麼簡單的事。但是札克死了,他錯失了機會,永遠沒有下一次了。
失敗。
如果更強的話......
如果準備更充分的話......
「呃.....唔......」
如果......如果......呼吸越來越急促,某種如同閃電般的思緒在腦中竄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遺忘的記憶突然之間,像被蠍子螫咬了一樣,又好像被鈍器擊中腦袋,狠狠的撞進腦海。幽暗之中記憶如同白色浪花噴湧,卻都是殘缺不全的碎片。
畫面上下不連貫,快速的閃現,黑髮的少女和淡金色的頭髮,又哭又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不清楚,彷彿置身雲霧。
畫面之中的少女,逐漸從淡金色的頭髮轉為黑色,變成一張熟悉的面孔。
「......你是......是溫柔的,善良的......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努力的活下去,好嗎?」
一種溫柔的感覺,少女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但是觸感突然變得冰冷,如同蛇皮滑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記憶中的畫面隨即轉化為尖銳的高頻尖叫,彷彿用金屬的尖銳面刮削著羅亞的頭骨一般,刺耳,劇痛,更加強烈的疼痛襲來,痛的他彎下身子,咬緊牙根,直把腦袋塞進混雜著結凍血塊的冰冷泥巴地裡,彷彿這樣能夠緩解疼痛。
「努力的......活......」
話語反覆迴盪,聲音卻變得粗糙,充滿噪音。
「活......不會失去......」
你必須要變強,變強,強—--
守守守守守護,變強強強—--
聲音大喊著。
羅亞歇斯底里的大喊。
「——最強!最強,不敗——!!」
浮現出來的記憶一片片從腦海中剝離,每消失一點,他便感覺到如同皮膚被撕開一般的疼痛。「最強......必須是世界最強!」
疼痛跟隨記憶一起逐漸消失,最終腦海裡只剩下反覆默唸的句子,重複過成千上萬次的話語淬鍊成堅實意志,將迷惘一掃而空。
視野一下子清晰起來,周圍只剩雪白山脈,和已經變成屍體的札克。
羅亞喘著氣,開始確認自己的狀況。
身負重傷,從左肩一直到腹部一道又深又長的傷痕,雖然多虧了這件特製的風衣才沒有傷及內臟,不過仍無法止住大量的出血。裝備跟補給都已經消耗殆盡,魔法袋破裂,東西都損毀或者掉落懸漄。
這個狀態絕對稱不上好,甚至可以說是糟糕透頂。
身處毫無人煙的高山之巔,沒有體力,沒有物資。稍有大意就會體力耗盡、失血失溫,羅亞根本沒有活下去的把握。
但是他可是世界最強,絕對不會死的。既然有人在等著他,他就必須回去。他還有剩下的,絕對要守護住的東西。
已經沒有多餘的體力去想如何處理札克的遺體了。羅亞把札克的劍收回劍鞘,插進腰帶,拿走他的傭兵身分牌。
「代價我收下了。我會實現你的願望,以此名發誓。」